驯养玫瑰(119)
今天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。
临近七点,何序终于缓慢转醒,一刹那扭转身体带来的强烈酸痛,让她起身的动作戛然而止。她半撑着枕头,空白了足足五六秒才逐渐回忆起昨晚种种。
……还是觉得哪里不对,但又说不上来。
何序捂着胸口,觉得自己快喘不上气了。
从庄和西因为她不能骑马弄破了腿那天起,她的心脏就没有一刻落地过,更没有哪一秒能完全舒展。
她不是一个乐观的人吗?
妈妈一句话没留就突然走了那天,她都能在痛哭之后冷静地善后,照顾姐姐,想办法缓解痛苦。
这次也没多大事啊。
不就是在工作上没有价值了,在做人上踩了另一个人所有的雷点。
也不算很大的事吧。
再差不过一天多打几份工把自己累死,或者事情败露被她一把掐死,有什么?
她好像没敢和谁说过,甚至是对她自己都没敢说过——20年冬天最冷某一天,她一块钱买一个打火机,趴在床边,把燃烧的火苗对准过易燃的纤维床单。
她可是一点都不怕死的。
……这次却完全调整不过来,完全找不回她的乐观,每天都慌里慌张的,心里总是很沉很疼。
何序张着嘴巴静了一会儿,让自己的呼吸慢慢恢复,心跳慢慢平静。意识完全回笼,想到庄和西的身体状况和手腕上不见的手链,她的脸色陡然白下来,匆忙翻找。
床上床下、卫生间、客厅……
还好还好,掉在水槽里。
也不知道什么掉的。
何序小心翼翼地把手链捞出来,看着被硬生生扯断的缺口心里一阵阵可惜泛疼。
这么好的东西呀。
没事没事,只要不是丢了就好,坏了能修。
现在的修复技术那么好,看不出痕迹。
何序完全没发现自己是用捧若珍宝似的动作把手链在口袋里收好的,收好之后还要拍一拍,才急急忙忙去找庄和西。
希望胡代说的“没事”真没事,不然昨晚做那么长时间,肯定对她身体有影响。
何序大步朝健身房走,因为速度太快,她不得不伸手抓住门框,借力稳住直往前窜的身体。
门口“砰”的一声响。
正在做收尾拉伸的庄和西动作微顿,只余光扫过门口,没有转头。
视频那端,教练的声音还在继续。
何序抠紧门框,犹豫着叫了声:“和西姐……”她以前没在庄和西健身的时候进过这里,不确定今天贸然过来会不会打扰到她。
健身房里安静得让人发慌。
何序等了差不多四五秒,窗边面无表情的人忽然勾起嘴角,对教练说:“今天就到这儿吧。”
教练:“就剩……”
“嘟。”视频被挂断。
庄和西转头看向何序。
何序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么漂亮的笑容,有些呆。她一瞬不瞬望着,身体里的不安和担心暂时被这个笑容消解,意识被它逗引蛊惑。庄和西闭着眼睛吻过来那秒,她几乎是立刻就张嘴回应了。
好奇怪,好安心,好……
喜欢。
何序不由自主扶住庄和西的腰,因为情动发颤的睫毛闪了闪,随着亲吻的深入慢慢垂下来。
视线彻底陷入黑暗那秒,庄和西忽然睁开眼睛,墨色瞳孔如冷血动物般微微收缩,黏湿视线一寸寸穿透何序,像在拨开皮囊验视内里的真假。
安静的早晨被打乱。
之后几天忙得不可开交——指庄和西,也指何序。前者因为既定的工作太多,即使受伤也没办法完全拖延;后者陪前者去医院检查身体,每天早晚照顾她的伤口和身体。她这阵子白天一直在片场提心吊胆,晚上好不容易回家了,还总要在情事亲密之间小心回避她那些关于“喜欢”、“不喜欢?”的提问。
她以前明明不怎么热衷于这些问题。
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。
……
“很喜欢写日记?”化妆间,庄和西忽然问。
何序原本趴在旁边的桌上走神,闻言捏了一下笔,集中精神说:“好记性不如烂笔头,记下来可靠点。”
“凡是记下来的事情,一定会做到?”
“……?”
当然啊,能记的肯定都是查莺姐有交代过的事,这些事已经提前沟通确认过了,怎么可能做不到。
何序觉得庄和西这话问得奇怪,但还是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,说:“会。”
说完就看到庄和西笑了一下。
她这几天突然变得很爱笑,但何序总觉得那笑浮于表面,背后藏着很多她不满意的东西。
化妆间里静了一会儿,特效化妆师在给庄和西脖子里做“刀伤”——狰狞外翻,刺眼的“血迹”正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淌。
何序从镜子里看到,没来由地心里难受。她咬咬嘴唇,把头低下去继续写日记(工作笔记)。条条分明的行程已经写完了,只剩她的个人情绪总结。
何序目光发散,盯了角落的空白一会儿,认真写:【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流血了()】
写完看了几秒,何序像是突然回神一样,急忙把笔翻过来,用更粗的那头一层叠一层,彻底抹掉“能不能”和“张嘴嚎啕大哭”的颜文字。
她抹得很急,丝毫没发现本来在垂目养神的庄和西,又在用那种穿透力极强的目光打量她。
很快,字迹抹完,何序松口气似的合上笔记本往包里装。
庄和西视线不露声色地扫过去,再次出声:“日记里写的都是真实心情?”
何序动作顿住,抬头看向庄和西,莫名觉得她这个问题也很奇怪。
庄和西却是脸上挂着与往常无二的笑容,趁化妆师转身,扔给何序一根已经在手里焐热了的棒棒糖。
马上六一,剧组有个姐姐见人就发这个。
何序和庄和西今天来得晚,本来已经发没了,庄和西愣是面不改色把禹旋手里那根抢过来玩着,一直玩到现在,扔给了何序。
何序愣愣地接住,想起2020年的六一和之前那些年的六一——每年挣钱的妈妈都会送她一身漂亮的衣服和一双好看的鞋,不挣钱的方偲则会给她嘴里喂一根棒棒糖,说:“嘘嘘,甜不甜?”
嘘嘘肯定说“甜”。
方偲就开始笑,笑到妈妈按捺不住好奇走过来问了,她捏一捏嘘嘘的腮帮子,看着她同样笑弯了的眼睛说:“妈,有我在,嘘嘘以后不会吃苦。”
很郑重的语气。
从小到大她每年都在保证,可要到哪一年,她才能再次做到?
回忆永远都是眼泪的天敌,何况何序还没有准备。
她手忙脚乱地把棒棒糖抓在手里,脱口道:“是。”
日记里写的都是真实心情,是不能被谁知道的隐秘心情。
就像锁在出租屋里没敢带出来的那本。
就像刚才抹掉的那个嚎啕大哭——已经不适合替身这个工作的何序,应该不能再投入过多感情,不然哪天真被辞退了或者因为其他原因离开了,她得难受死。人和人要是两清的关系,日子才过得轻松。
何序借口找禹旋,从化妆间跑了出来。
庄和西回味着她不假思索的“会——会回去”、“是——是骗子”,笑容慢慢在脸上冻结。
十点,一切准备就绪,拍摄开始。
何序和往常一样,背了包准备去车上待着。
起身的时候,何序头顶忽然拍过来只手:“今天不热,也没有马戏,你不用去车上了,在这里陪我。”
何序一愣,几乎是立刻喜上眉梢:“真的?!”她说话都是一副惊喜不已的腔调。
庄和西注视着她的眼睛,分析、判断,最后手顺着她的头发移到后脑勺揉了揉:“真的。”
何序直接笑了出来,像枯死的玫瑰在某个春日重获新生。她自己没有察觉,庄和西盯看着她忙忙碌碌,马不停蹄的背影,指尖摩挲带“血”的长枪。